第四章
神仙更文了
村里的路似乎一直都是交错相通的，无论是目目连带着我走还是不知子带着我走，我都感觉走这路至少要拐十个弯。
她最后在一棵树下停下。这树长得十分高大，我必须要倒退二十步、抬起头才能看清它的全貌——它的叶子和不知子的和服一样鲜红鲜红的，上边挂着的同样鲜红的灯笼和彩灯混在叶子的红中，我眯了眯眼才发现这些装饰物的存在。
“现在是夏天，叶子不应该这么红的。”我说。
“因为这是我妈妈。”她的声音还是闷闷的，和刚才一样让人觉着活泼，可是我却突然觉得有些难过了，我看不了她的脸，也不知道她到底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，她扶正了刚刚因为跑而有点歪的面具，继续说下去：“是妖怪退治屋的坏人把妈妈变成这样的，我会学红叶的法术呀，都是因为我想妈妈。”
“烟烟罗姐姐说妈妈总有一天会回来的。”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快乐，“不许告诉别人这件事哦，我是觉得你是好人类才告诉你的呀。”
我想说些什么的，可是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了，我的鼻子酸酸的，眼睛也干巴巴的，只得一个劲地点头。
她也跟着满意地点头，提高了声调：“那我就给你看看红叶的法术吧。”
她拍拍手——一旁树枝上的几片红叶就像红色的鸟一般飞过来了，她挥挥手——它们就开始按着她的手势旋转，她把手向上抬——旋转着的叶子散落了一地。
“又失败了……”她抓抓头发，俯下身去捡地上的红叶，走到树旁一片一片地把它们重新插回树枝去，那些叶子竟不掉下来，反倒是安安稳稳地扎回树上了，她转过头来，那面具的脸看得我有点发毛，“太丢脸了，我得给你点补偿呀。”
她冲我招手，自己倒是绕着这树开始跑了，我忙跟上，却发现她在树后的地藏像旁不动了，她跺跺脚，我便看到那土块全都陷到了地里，露出一条小小的道路来——兔子洞，我想起来我一开始走过的那兔子洞。
“现在不是月圆的日子啊。”我在洞口外探头探脑。
“谁说那是兔子洞了。”她从后边推我，我没站稳，直接掉了下去，这落地的痛感是兔子洞那群石头所不能比的，我听到木屐“吧嗒”的声音，是不知子，她也跳了下来。
“我发现的地方，很厉害吧。”她把我拉起来，“唉，你怎么摔得那么惨，对不起哦。那我和你坦白好不好，其实啦，就是我自己想来玩儿。”
她的话毫无条理，我也就当玩笑话一笔带过了，她见我不说话便晃着自己和服的大袖子把手放到我的脸上来：“好啦，我的错，不过我真的愿意带你玩。”
“我没有生气。”我拍下她的手，自个朝前边黑糊糊的道路走去，这是一条直线，很好，我不用担心我会迷路。
她吧嗒吧嗒地踩着木屐追上我，嘴里念个不停：“人类哥哥——不要甩掉我啦……你没生气可真好，我们要去妖怪城哦——！等等会有人来接我们的啦，如果受伤了也不用担心，城里的药膏比村里差不了多少。”
“妖怪城？是城堡吗？”我问她。
“不是，是地下商城。”她又牵上了我的手，“过会就有光了，这是非常厉害的，又非常漂亮的地方。”
我又看见光了，淡淡的、橙色的光。这和过兔子洞一样，没错，和过兔子洞是一样的。我有点想把这句话说出来，但还是忍住了，不知子似乎是喜欢这里的紧，我不是没头脑的人，总不能在不适宜的场合瞎说话。
“再走一步就是妖怪城。”不知子转过头来看我，硬生生是把我的步子扯住了，“听我数三二一，我们一起走。”
“三、二、一——走了！”她一下子就往外边跳，乖乖跨着步子的我一个踉跄，差点摔在这突然透过来的光里，她的手马上就来扶着我：“对不起，我太开心了呀。”
“以前这地方都是我一个人来，现在有人陪我了，还是认识了不到一天的人类，你想想我该有多高兴呀。”她用另外一只空闲的手臂在空中胡乱比划着，我看不懂她的意思，但她那股子激动劲儿只是靠牵着手我便能感觉得到，她拍拍我的肩：“你快看边上。”
我看看右边，是灯笼，看向左边，也还是灯笼，每个灯笼上边都有大字，现在在我身旁的两个字是“秋”和“我。”
我沿着路走，路边依旧挂着灯笼，上边的字是“风”和“叶。”
我已经猜出个大概来了，不知子却是把“不知道”明显地摆在了脸上，她问我：“你看得懂这个？”
“秋风吹稻粒，纷叶亦何悲。我已成空幻，此身那可思。”我把这诗背了出来，“小野小町。”
“妖怪？”
“不是，是女诗人。”
“是人类啊，难怪我不知道。”她继续扯着我走，头却一直往左右转，直到走到印着“悲”和“思”的灯笼的地方时她才把头转了回来，兴奋地摇着我的手大叫：“真的和你说的一样！”
“你很厉害。”她嘿嘿地笑起来。
我抓抓脸，被夸得脸红：“只是老师有教过我。”
“人类的老师？人类还有老师吗？”
“当然有，还分成了各式各样的科目。”我点点头，不知子还在看着周围的灯笼……不，不对，这不是不知子的声音，不知子的声音虽然很闷，但却是尖尖的、小女孩该有的声音，刚刚问我的那个声音却是低沉的，女人说话才会发出的声音。
“是谁！”我忙叫出声来。
“哎呀，无脸女，你没有和他介绍我吗？”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，在地底发出可怕的回声，“往左看，往左看。”
我依着那声音往左看——一个穿着白色的和服、披散的头发的女人坐在挂灯笼的杆上，刚刚还没有的！我抓紧了不知子的手准备随时带她逃跑，她却跟没事人似的跟这个女人打招呼：“二口女阿姨！”
那个女人的身影又没掉了，我赶紧转身，可她的身影立马就出现在我眼前：“你的朋友？怎么那么怕我。”
不知子笑声更大了：“哎呀对不起，我忘了介绍你嘛。”
“这是二口女，是妖怪城的阿姨。她就是我刚刚说的等我们的人。”她做出一个鞠躬的动作。
“您好。”我学着不知子的样子，朝二口女也鞠了个躬，她点了头，我们便算是认识了。
“礼仪优秀。”二口女夸我们，“人类来了。”
“那大家就都来吧！”不知子把两只手都抬起来，“这是妖怪游戏，是妖怪的接龙，二口女阿姨教我的。”
“对对，就像鹤和乌龟跌倒的话，后面的人会是谁这样。”二口女补充道。
“……嗯，是你吗？”我低下头。
“完全正确，因为我刚刚就在你们后边。”
“那我是鹤！”不知子笑着怪叫起来。
二口女倒是不理她了，她把目光看向我，那里面全是笑意：“等等和我走吧，我也把不知子以前没有听过的关于妖怪城的事都说说。”
“妖怪城不就是一个商城吗？”不知子凑过来。
“我说过你下次来我再和你说得更详细点。”她用袖子捂住了嘴，我看见她在笑，“没想到你还带了个朋友。”
“走呀，边走边讲。”她冲我们招手，我和不知子就顺着她的步伐朝灯笼一旁的小道走，她见了便清清嗓子，我知道她要开始讲故事了。
“我们这妖怪城啊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老地方了。”她的嘴角又扬了起来，目光却一直是在天花板上的，大概是在回想吧，“大家都是商人，卖吃的、卖花的、卖珠宝的卖衣服的都有，我还记得我是卖花儿的，多漂亮，一朵一朵的，红的黄的蓝的都有。”
“花养在地下不会死吗？”不知子插嘴。
“因为我们那个时候妖怪城还没有在地下啊，你们妖怪村那个时候也没有建起来，那个时候没有妖怪村，只有妖怪城。”
“我刚刚问人类老师也是因为我以为只有我们妖怪有老师嘛，老师教我们怎么卖东西，怎么更好地使用自己的能力。”
“那我们可完全不同了，老师是教我们学知识的。”我回她话，“我们没有教卖东西，只会教数学，然后告诉我们怎么更省钱。”
“那不也是知识。”二口女撇撇嘴。
“我继续说，大家过得都很开心，也不怕人类，因为那个时候的人类根本就是把我们当神明看嘛！现在就不一样了，除了一目连和那金毛白面九尾狐被人传颂，其他的都被当做人人喊打的十恶不赦的怪物了。”
“玉藻前？”我反驳她，“她也被骂的很惨啊，明明就是害了三个国家的妖怪。”
“那我记错了，是稻荷神吧，但是我敢保证一目连肯定是被人信仰的。”
“对，对，对呀。”不知子突然转过身去让我牵着她倒着走，“目目连姐姐和烟烟罗姐姐，还有其他的妖怪都很信仰一目连。”
“二口女阿姨认识他吗？据说没人看到他的样子呢。”
“不认识。”二口女摊手，“在我卖花的那段日子里大家就很信奉他了，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，有人说他是一只眼睛的龙，也有人说他是风。”
“那不就是镰鼬了吗？”
“你不要问这些我也没法解释的问题啊……”她皱皱眉头，无视了我们剩下的疑惑继续接着刚刚的话讲下去，“可是在哪一天，可能是大海啸，也可能是大地震，大家都睡过去了，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妖怪城已经沉到这里——就是地底了，到处逛逛才发现大家都还在睡觉。”
“早起的鸟儿没虫吃，还无聊到死。以前总有那么几个臭家伙陪我吵嘴，现在都睡过去了，只能靠我一个人打理这个地方，然后等新的小妖怪们来买东西，只要人多啊，那群见钱眼开的家伙肯定都会起来，有钱能使鬼推磨嘛。”
“我们大家也都有不同的能力，比如我，就是能解决一切事情的能力。”
“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，我乐意效劳。”
“真的吗！”我好像看到不知子面具的眼里透出光来了，“我想解决妈……”
“不是现在。”二口女打断了她的话，“一心不可两用，现在是我给你们讲以前的事的时间。”
“那好吧。”我觉得不知子要哭出来了，可是她没有，只是满不在意地摆摆手，“你们还做什么呀？”
“我们？我们日常可就是看看摊位，然后玩点游戏，比如下棋，比如文字游戏，或者是别的什么，我还记得我的老朋友——嗯，她大概是吹消婆也经常带我们玩点别的，像百鬼烛什么的，可是她自个呢？却老爱把蜡烛给吹灭了，多过分！”
“啊，对……”
我的话还没说完，眼前突然闪起恐怖的、亮堂堂的光来了，这比二口女的故事更让我注意，她也意识到这点，不继续讲了，只是揉揉我们两个人的头发说声“到了。”
周围都是一个又一个的柜台，挤在一起的、散开的椅子也是数不胜数，那些柜台上放着的东西也是琳琅满目，包装的花花绿绿的食品、因为灯光而闪着光的珠宝、一件又一件漂亮的衣服，更甚的是还有卖下到一半的棋盘的。
“饿了吧？”她放开我们的手，走到一个柜台旁伸手拿了两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塞到我们怀里，“吃吧，钱我替你们付。”
我拿着那食品带子有点不知所措，这是多早前的东西了啊？不知子也是犹犹豫豫的模样，大概是和我想到一块去了，我们两个对视一眼，最终还是把那两包东西放回二口女手里。
“不饿吗？你们小孩真是精力旺盛。”她又走回去把它们放好了，“那要不要去看衣服，我知道你们小孩儿最喜欢漂亮的衣服。”
“人类哥哥是男生呀，男生怎么会喜欢呢？”不知子往我这看，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反驳她这种小孩常有的分割思想，二口女倒是先是一步用手指着她的面具教训她：“谁说的，谁说的？男生也能喜欢漂亮的衣服啊，这又不是我们女人的特权。”
不知子瞬间就没声了，她好像在思考什么，把头压得低低的像鸵鸟，过了大概有两分钟，她才抬起头来：“对不起，那我们去看衣服吧。”
“那你们得先看看珠宝。”二口女改变想法的速度实在是快得厉害，她强行把我们推去塞满了珠宝的铺子，自个又念叨起来：“这是龙自个吐出来的宝石啊！还有这珍珠，也是货真价实的妖怪的珍珠。”
“有龙的妖怪吗？”我小小声地问不知子。
“没有呀。”她也小小声地回答我，“可能以前有吧，她不知道现在已经没有龙了。”
二口女没听见我们说的话，她还在发表着自己的长篇大论：“龙可是皇家公认的天兽啊，你看看那些皇帝的衣服上都是龙，人类的玉佩也是龙，可是谁都不知道，呵呵，谁都不知道它们其实就是妖怪，孩子们都记得法夫纳，也都记得他死在捷克弗里德的剑下，他也是龙，他名声远扬，可他不照样是个妖怪！”
“也有龙被人诟病的。”我说。
“那是西方的那群小傻子，我可记得东方的龙地位可大，你看，什么厉害的东西都能和龙扯点关系，一目连也是，总有几个人爱说他是龙。”
我有点不想理她了——我大概知道了，二口女存活的时代和文化和我迥然不同，不，应该是和我们都不同，她现在顶多算是个没意识到时代变革的老女人罢了。